他们说高原的雪像是死神留下的白布,覆盖一切,也隔绝一切。可我知道,有些东西比雪更沉、更冷,比如一个人心里藏着的东西。
1 白线
风,是凌晨四点准时醒来的。
它从营地南侧穿过,不大,却足够把帐篷顶角的拉链吹得啪啪作响。声音混在氧气稀薄的空气中,像某种难以察觉的暗示。
我睁开眼,视线里是帐篷顶部的十字交接缝,灰蓝色的布料因为内侧结露,凝成了一片片霜花。我伸手去摸,手指碰到的一瞬,冰冷刺骨。
外头的天还没亮,但营地已传来些许动静。有人在检查装备,也有人在用气罐加热水,偶尔传来锅底敲击石块的闷响,像是远处山体回音。
这是出发前的清晨,所有人都表现得像在执行一项常规任务。但我们心里都明白,今天之后,每一步都可能是向死亡靠近。
我坐起身,穿好衣服,把速干内层塞进羽绒服下摆。手脚动作很慢。高原反应在第一晚还不明显,可现在已经开始头晕、心跳加快,还有耳朵嗡嗡作响。喝水没用,只能靠经验撑。
帐篷外,气温大约在零下五度。
我踩着冻硬的泥地站起来,看了一眼四周。营地位于一块断崖边的缓坡上,左侧是冰川延伸出的白线,右侧是高原植被与石灰岩混杂的山脊。那条“白线”,是今天路线的起点,也是过去两个队伍没能走完的终点。
“你昨晚睡得怎么样?”林秋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。她穿着一身黑灰防风服,脖子上挂着那台老旧的DV机,镜头对准我。
“还行。”我回答得简短,“你呢?”
她摇头没说话,只是用手指擦了擦镜头上的霜,然后用力摁了下快门,录了一段不知道要用来干什么的影像。她拍得很少,说是素材不够才临时跟来的,但我总觉得她记录的,不只是风景。
补给车昨晚已返回山脚,我们所有人的物资都被压缩到个人负重以内。我带了三天份口粮,一支燃气罐,一个急救包,三节备用电池,还有一把刀。这是我最后妥协留下的武器,即便它几乎没有机会派上用场。
六点整,营地集合。
新来的本地向导,叫阿洛,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,皮肤黑瘦,脸上有一道旧刀疤。他说话不多,但背的东西最多,显然不是第一次走这条线。他接替的是老向导扎西,一个月前因家里突发状况退队,换人手续办得很快,让我没来得及打听清楚原委。
我们按惯例交叉检查了装备,确定通讯器和GPS正常工作。风力持续增大,雪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下移动。
“今天只能到达‘龙口坳’,落脚点比较窄,风也大。”阿洛看了看天,“现在出发,再晚怕赶不上天气窗口。”
我点头,没有异议。其实我也知道,这个季节的川西山脉,只要一场冷锋,就足够让人断绝求生希望。
行进的前两个小时很安静。大家都沉默着,一步步在碎石和雪线交界的地形上前行。林秋走在中间,不吵不闹,只偶尔按几次DV快门。她的体力比我预想的好很多,没有掉队,呼吸节奏也平稳。
但事情出问题,往往不是从明显的大事开始。
大约在第三个小时,一阵急促的电磁干扰声突然从我背包里的通讯器中传来。不是风声,也不是队内呼叫,而是一种类似金属扭曲的杂音。只响了五秒,然后就彻底安静了。
我立刻停下脚步,取出设备检查。信号灯闪了一下,随即熄灭。再试一次,毫无反应。
“怎么了?”林秋也停下,抬头看我。
“通讯断了。”我低声说。
阿洛几秒后也停了下来,走回我们身边,听我讲了情况,脸上没什么明显表情,只是说:“这片区域信号本来就不稳定,往前走五公里就会恢复。”
我看着他背后那片正在靠近的云墙,心里却没法安静。
因为根据地图,再往前五公里,就会进入一段无人区。那里的信号,理论上根本不该有任何干扰——除非,有人正在使用我们不知道的设备。
“有可能是别的队伍?”我问阿洛。
他沉默了一秒:“这条路线……最近没有其他人获批。”
林秋看着我们两个,眼神没变,但手却把DV收了起来。这一瞬,我甚至怀疑她早就知道这段路线的不寻常。
我们没有停留太久,因为风已经开始变冷。温度下降到零下十度以下,必须尽快抵达坳口前设定的营地点。否则,就不是谁先掉队的问题,而是全队都可能冻死在这片冰面上。
再次出发前,我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来路。
云层很低,天色开始灰暗。远处的山体仿佛压在视线的尽头,像一道沉默不语的墙。
而在我们走过的雪地上,有三排脚印,却只有两个影子。
我不确定那是不是错觉。
但我知道,有些事,就从这时开始,变得不对劲了。
2 裂缝
高原的气候就像翻脸的疯子,上一刻还算明朗,下一刻便乌云密布、风雪呼啸。我们进入冰谷的时候,天空彻底封闭了光线,整个世界灰得像浸泡过旧油墨的纸。
雪线以下的地形复杂而危险,尤其在进入“龙口坳”之前的一段峡谷,道路只有一人宽,左侧是垂直的石崖,右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冰缝。一脚踏空,就是彻底失联。
我们几乎没有说话,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,脚步踩在雪上的声音变得沉闷。林秋走在我后面,一直没有打开她的DV。风太大了,录音几乎无法使用。
阿洛依旧走在最前头。他身形不高,但动作极稳,仿佛对地形极其熟悉。我跟着他,始终盯着他的每一个脚印。这里没有路径,只有雪地上的一连串踏痕。
“前面就是坳口了。”阿洛忽然停下来,指向远处一个 V 字形的山口。
但他声音刚落,一声碎响突然从队伍末端传来。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,不像是石头滚落,更像是某种裂开。
“林秋!”我猛地转身。
她站在原地,脸色发白,身子僵直不动。脚下,雪面正在缓缓下陷,一条几不可见的缝隙正在她身旁悄悄张开。
“别动!”我大喊。
林秋看了我一眼,那一刻她眼中并没有慌张,反而异常清明。她轻轻点头,把身体微微往后压,试图向相对稳定的地面靠近。
我当机立断冲过去,在最后一步时用登山杖插进她身前的冰层,将身体稳住,另一只手把她猛地拽向自己。
两人一同跌倒在雪地上,身下发出“咔”的一声细响——原本她所站的那片雪面已经塌陷,露出一条半米宽的冰缝。
风继续刮着,但耳边一切仿佛停了。
我低头看她,她喘着粗气,脸色苍白,却没有喊一声。她的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袖,指节发白,嘴唇毫无血色。
“你还好吗?”我问。
她点了点头,却没说话。片刻后,她才艰难地说出一句:“谢谢。”
阿洛走了过来,检查了雪层裂口的位置,脸色凝重。
“最近这段雪盖得浅,下面是活动冰层。再晚一点,她就下去了。”他说话时依旧平静,但眼底藏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“为什么地图上没有标记这处冰缝?”我盯着他。
他没有立即回答,只是淡淡回了一句:“地形变化快,这一带没人做过完整测绘。”
我心里很清楚这不是理由,但当下显然不是追问的时候。
我们继续前进,用了近一个小时才抵达龙口坳。这片狭窄区域被夹在两座山峰之间,海拔接近五千米,风极为猛烈。为了保证过夜安全,我们必须在风来之前建立营地。
我负责搭建主帐篷,阿洛去寻找可燃物,林秋则在远处拍摄山口云雾卷动的画面。她很少主动开口,但对所有细节都观察得异常敏锐。
我搭完帐篷后,去她身边递了瓶热水,她接过,喝了一口,然后对我说:“你信他吗?”
我知道她在说谁。她看着远处阿洛的背影,眼神没有任何掩饰。
“不完全信。”我答。
林秋低头看着手里的DV,指尖按在回放键上。屏幕上跳出一个时间戳,是我们在峡谷入口的画面。镜头晃动不大,但能看出当时雪面并无异常。
“你看这一帧。”她指给我看,“阿洛在我们走之前,回头看了两次这块雪地。他知道那里有问题。”
我不说话,只是盯着屏幕发愣。那一瞬间,我想起来营地出发前,他对雪线风向看得格外仔细;而GPS突然失效时,他几乎没表现出任何惊讶。
“你觉得他是故意的?”我问。
林秋没有点头,也没有否认,只是说:“我做纪录片,习惯观察人不说话时的反应。他怕你看出他在隐瞒什么。”
我抬头看天,天色已经彻底阴了,风力也在迅速增大。
林秋把DV收起来,走回帐篷,一句话都没多说。
夜里气温降到零下十八度,帐篷外发出一阵又一阵拉扯似的声音,像是有人在风中低语。
我没有睡着。
脑子里回放的是她手中那段视频,还有阿洛脚步的节奏。那种节奏太稳了,稳得不像第一次走这种路线的人。
凌晨三点左右,我听到帐篷门轻轻响了一声。睁眼看去,林秋不在她的睡袋里。外面风雪正盛,但她的脚印清晰地留在刚积起的薄雪上,一直延伸向山口方向。
我立刻穿上衣服,拿上头灯和通讯器追了出去。夜色厚重,山风仿佛有形,推着我一步步逼近峡谷出口。
而我看见她的时候,她正站在崖边,手中举着DV,对着远方山体上那条斜斜刻过岩石的黑痕。
她没有回头,轻声说:“你知道那是什么吗?那不是风蚀,是爬行痕迹。”
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。那道痕迹延绵数米,像某种巨大的身躯拖曳过的轨道,嵌在岩面上,无法被风雪覆盖。
“这不是自然形成的。”她声音极轻,“三年前,那个出事的探险队,就是在这附近失联的。”
我盯着那道痕迹,忽然感觉后背发冷,风越吹越紧,脚下雪面轻微震动了一下,像是什么东西,在我们脚下苏醒了。
3 白夜裂谷
我曾听说,在高海拔地区,人类的错觉不全源自缺氧,有时候,是因为脚下这片土地本就不干净。那天夜里站在山口,我无法判断,是风在吹,还是某种无形的存在正从峡谷深处爬上来。
林秋站在那里没动。她的身影在雪地中被拉长,像一道脆弱的剪影。她没有再说话,只是把DV缓缓放下。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乱,掠过她眼角,我看不清她的表情,却感到她在发抖,不是冷,是某种由内而外的动摇。
“你是怎么知道这里出事的?”我走过去,站在她身边,声音尽量压低。
“我爸。”她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掉,“他是那支队伍的地质顾问。”
我愣住。
她没有回头,像是早就准备好说出这个秘密,“官方结论是自然灾害,但我妈一夜白头。她说我爸临走前留下了一句话:‘那地方有裂缝,不止在地上。’”
我听着,心跳有点乱。她顿了一下,继续说:“我在整理他遗物时,发现一张被剪掉三分之一的地形图,标注的正是这段山口。但那张图,我找不到缺失的部分。”
风越来越大,耳膜开始胀痛。我拉她回到帐篷,生怕一不留神,这片山就会吞掉她。
天亮后,雪还没停。我们原本打算当天穿过龙口坳进入下一段山脊线路,但考虑到林秋的身体状况,还有突如其来的信息,我们决定多停留一晚。阿洛对此没有提出异议,他只是默默在营地周围巡查,确认固定点没有松动,然后回来坐在一块石头上磨他的刀。
这把刀不大,刀柄上用红线缠着一圈旧布。
我注意到他每天都会清理刀口,动作娴熟,像某种日常仪式。那种专注与平静,让我越来越确认一点:他绝不是临时调来的新手。
午后,林秋状态稍微恢复。我跟她一起检查物资,顺带看了她手里的那段DV画面。爬痕、岩壁、风蚀交错的角度,全都拍了下来。
她说:“这不是人走过的轨迹,也不是落石形成的。它是顺着地势下滑的,太整齐了。”
我没回答。因为我也看出来了,那道痕迹和自然风蚀的分布完全不一致,它呈现出某种连续性,像拖行。
“你怀疑当年出事,另有隐情?”我问。
她点头,“我父亲的队伍是政府立项勘察项目,名义上寻找矿脉,其实是监测断层活跃度。那年这里的地壳活动频繁,但报告被压下来了。失联当晚,整个峡谷发生过一次小型塌陷,官方只字未提。”
我看着她,又回头看了眼坐在远处的阿洛。他正低着头用皮绳绑雪套,似乎没听到我们对话。
天色转暗前,我们去了山口另一边做实地探查。风势稍缓,但能见度依然很低。我踩在雪上,每一步都用登山杖试探。走到那道岩壁划痕处,我蹲下仔细观察,发现一件让人背脊发凉的东西。
痕迹中,有几缕黑色纤维,卡在岩石缝隙里。不是植物,像是某种布料燃烧后残留的丝线。断裂口极整齐,呈撕裂状。
林秋看见了,也弯下腰,“这不是自然物。”
我用镊子取出几根装进密封袋,准备回营地做进一步检验。
而就在我们转身的那一瞬,山口方向,传来一声极轻的断裂声,像是某种覆盖在雪下的东西被踩碎。
我立刻拉住林秋,让她停下脚步,回头细听。
第二声,近了。
我们缓缓转头。雪地上什么都没有,只有风。但雪面却多出一串极细的凹痕,像是某种重量很轻但却足够锋利的东西划过。
“我们得走。”我压低声音,“现在。”
我们一路小跑下撤,绕回坳口。进营地前,我特意绕道查探阿洛的行动轨迹。他不在帐篷,也不在备用物资点。我回头看向营地外,果然,在距离东南方向大约三百米的石台上,我看到了他的背影。
他蹲在那里,像是在观察什么。我没有立刻靠近,只拿出望远镜看了一眼。
他面前,是一块裸露的冰层,呈半椭圆状开裂,中央有一道浅浅的人工切痕。
他站起身,似乎察觉了我在看他,头稍微侧了一下,但没回头。他就那样原地站了一会儿,然后慢慢朝营地走回来。
晚上吃饭时,他主动开口。
“明天,我们要换线走了。”他说,“西北方向的雪崩带刚刚有了新塌陷,再走直线路线不安全。”
“你早上查探过线路?”我问。
他点头,“去看了一眼。风口那边不稳。”
“你觉得我们能走西北吗?”我盯着他,“你确定那条路,比现在这条安全?”
他没有正面回答,而是说:“我带路,不会让你们出事。”
他的语气太笃定了。甚至不像是一种安慰,更像是一个结论。
夜里,林秋录了一段自述,她说,如果她真的有什么意外,希望那段画面能够作为证据交给她母亲。她的声音在帐篷里有些颤,但并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压抑很久的执念。
我没有打断她,只是看着DV闪烁的红点,想起那道纤维和阿洛的刀。
凌晨时分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里是三年前那场事故的画面,我不曾参与过,却看得清清楚楚。
有六个人站在山口,他们围成一个圈,似乎在争吵。然后有人猛地推了一下,另一个人失足跌下悬崖。剩下的人没有救他,只是转身离开。
而我站在很远的地方,看着他们的影子一一融进风雪中,消失不见。那一瞬间我意识到,那不是梦,那可能是某人拍下的视频,是某人藏在心里三年的秘密。
我睁开眼,林秋也醒着。
她看着我,低声说:“我找到那张地图的缺口了。”
她从睡袋里掏出一个被胶带封住的小纸袋,里面是一张撕碎但拼好的图纸,最下方赫然写着五个字:
“白夜裂谷断层”。
4 裂谷线以北
我盯着那张拼接完成的地图良久,纸张边缘被反复折叠得发皱,胶带粘痕上还残留着指甲划破的痕迹。
“白夜裂谷断层”这五个字像一道斜斜划过的口子,不宽,但深。
“你什么时候找到这部分的?”我压低声音问。
“昨天晚上,在备用物资袋里。”林秋低声,“是我爸留的那份地图背后贴着的,一直没敢撕。”
她看起来疲惫,眼底发青,但神情比过去几天都坚定。
我摊开地图,白夜裂谷在龙口坳西北方向,属于高原断块带的一部分,理论上是无人区,所有公开地形图中都没有标注。“断层”两个字,在户外勘测行业里意味着两种极端:一是地质危险区域,二是埋藏着不愿被公开的信息。
我开始意识到林秋父亲并不是意外失联,而是在试图掩护某种信息的转移。
地图上有一条细线,手绘标注,一头连接裂谷,一头绕到了我们现在正准备前往的备用路线北侧。
这意味着,如果阿洛坚持带我们走西北线,我们将不可避免地进入“白夜裂谷”的外围带。
我沉默地收好地图,看了林秋一眼。她没有催我,也没有再多说什么。我们彼此知道,从这一刻开始,我们身处的每一块雪地都不再是中立之地。
清晨七点,阿洛宣布撤营,准备转线。
林秋没说反对的话,我也没有。我们什么都没问,就按部就班打包、装载、校准器材。唯一不同的是,我在自己的登山杖末端缠了一圈黑色胶带,那是我们之间默契标记:一旦我开口说“风向不对”,就立刻切换预案,原路撤退。
这不是信任问题,而是生存问题。
阿洛走在最前,我和林秋紧随其后。从营地出发一小时内,路径还算正常,只是风向逆转比预测来得早。GPS在半小时后再次失灵,我们改用指南针和太阳高度判断方向。
“你觉得他知道我们知道了?”林秋小声问。
“他比我们知道得多。”我回答。
到了中午,我们进入一片奇怪的地带。脚下的雪变得异常松软,风中混杂着不易察觉的腥味。我弯腰抓起一把雪,细看之下,其中夹杂着细碎的褐色颗粒。
“这不是自然沉积。”我用手指碾了下,“像是高温烧结后的灰渣。”
林秋也弯下腰:“你是说……有人在这附近焚烧过什么?”
我点头,不再说话。眼前这片地形是一处小型盆地,四周环山,只有一条狭长出口通往西北方向的谷口。按照地图标注,这正是通往裂谷的唯一路径。
阿洛突然停下,回头看了我们一眼,眼神和平时不太一样。
“前面是‘旧崖口’,风势强,我们要加快。”他说。
“这里曾经有队伍经过吗?”我试探地问。
他顿了顿,摇头:“没听说。”
但我知道他在撒谎。因为在我们刚踏入这片区域时,我看到了一件被雪覆盖一半的旧水壶,铝制,表面刻着一串熟悉的字母缩写:GZ-SURV-19。
那是林秋父亲所在勘察队的专属编号。
我没有拿起那只水壶,只是用雪埋得更深。现在不是揭穿的时候。
翻越旧崖口时,天色突变。西北方向出现了极不寻常的云浪翻滚,伴随的还有低频轰鸣声,像是地底发出的沉吟。阿洛脚步明显加快,他没再说话,身形在白雾中快得几乎看不清。
我回头看林秋,她脸色发白,嘴唇干裂,但没吭声。
我们最终在一处下凹谷地扎营。风几乎无法穿透谷壁,倒是温度骤然下降,仿佛整片空间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封住了。
林秋拍摄了两段地形画面,夜里却没有说话。
我靠在帐篷里,看着远处阿洛在处理绳索。他的动作始终井井有条,一丝不苟,甚至到了冷漠的程度。我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历练,才能在雪地里维持如此精确的行为模式。
凌晨两点左右,林秋忽然醒来,她从睡袋里坐起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他不只是向导,他当年就是那批人里的。”
我没有说话。
“那段画面我没删。”她轻声说,“我爸留下的影像里有他的背影,虽然模糊,但衣服、动作……我认得。”
风在帐篷外微微作响,像是冰层下的水流在缓慢摩擦。
“你确定?”我问。
她点头。
“那现在怎么办?”她问。
我想了想,声音冷静:“等天亮,我们反向穿越,沿断层线回龙口坳,不走他那条路。”
林秋眼中浮现一丝迟疑:“他不会放我们走的。”
我点头,“所以我们只能提前。”
她没再说什么,拉紧睡袋,把DV抱在怀里。
我盯着帐篷顶部的接缝,心里冷得像被灌了整夜的雪。
凌晨四点整,阿洛站起身,开始整理背包。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,唯独少了一个细节——他今天没有擦那把刀。
我握紧登山杖,在胶带卷的位置微微用力,感到那圈纤维稳稳勒住手掌。
风变小了,天还没亮,但我知道,留给我们走出这片山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。
因为那把刀,今天会用上。
5 风雪阈值
天还未亮,整个山谷却像被提前唤醒。
风从谷口灌入,卷着细碎的雪粒撞击帐篷外壁,发出沉闷的敲击声。我的眼睛睁开时,帐篷顶已微微鼓起。林秋还没醒,侧身蜷缩着,双手环抱着那台DV,像护着什么比身体更脆弱的东西。
我坐起来,拉开侧袋,把登山杖和破风罩取出,动作很轻。林秋睁开眼,看了我一眼,没有说话,只是缓缓点了点头。
她知道,我们要提前行动了。
我在她的睡袋边塞了一颗能量棒,递给她一个眼神。她没问任何问题,迅速收拾了行李,把头发扎紧,一双眼从睡意中抽离出来,变得清醒而锐利。
阿洛的帐篷在对面。他的拉链没拉严,门口残留的雪线被风压得斜了一道。他醒了,但没起身。他在等。他知道我们会动,只是不确定会在哪一刻。
六点整,我们背起行囊,在不动声色中从原线路撤出。天光隐约升起,山口浮现出一道苍白的轮廓。我带着林秋沿备用路线反穿山谷,靠着地形图与太阳方向迅速定位。每走一步,心里都在默念:别回头,别回头。
但我们还是没能走出十公里。
第一个信号是耳后的静电突响,通讯器在毫无前兆的情况下开始闪屏。紧接着,背后传来一阵雪地的压裂声,细碎,却有规律。
我回头,阿洛站在二十米外的雪坡上,手里没有登山杖,也没有背包,只有那把一直不离身的刀。他的身影在晨雾中笔直如桩,像极了我曾在军训时见过的老兵站姿。
“你们不该走。”他声音不大,却穿透了整个风口。
林秋站在我身后,没有出声。她的呼吸有些急促,我能感觉到她在努力控制情绪。
“你早就知道我们会查出你的身份。”我说。
他点头,像是承认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。
“我没想害你们。”他说,“你们只是走得太远了,太深了。”
“你为什么还留在这条线?”我问。
阿洛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慢慢往前走了一步,那把刀垂在他身侧,雪地上留下一道狭长的划痕。
“因为这里埋着十一个人。”他说,“我是第十二个。”
林秋的呼吸顿住了。我感觉她身后那根神经断了一根。
“那年山口塌陷,任务失败,我们活下来的三个人被要求封口。每个人都拿了笔钱,被安排到了不同的岗位。我拒绝了,但他们留下了我的名字。后来,我被派回这里,说是‘协助修复线路’。”
“我明白了,”我点头,“你一直没走,只是在等,有人来翻旧账。”
“我不想伤害你们。”他说,“林秋,你父亲是我队友。我不欠他解释,但你能看到这些,是因为他信你。我不阻止你走,我只想你知道,真正的风暴,不在山上,而在山下。”
他扔出一张防水地图,落在我们脚边,雪几乎立刻覆盖了大半。
“这是你们能走出去的最后一条线。”他说完,转身走进雾里,没再回头。
我低头看那张地图,林秋俯身捡起,展开后才发现,那是她父亲留下那张图的完整版本,拼接出的“断层路线”,延伸到了一处未公开的出口点——藏南边境的一个已废弃气象站。
“他没有动手。”林秋的声音里混着一点茫然。
“他杀过人。”我说,“但他决定不杀你。”
我们没有再耽搁,继续按新线路前进。沿着断层的边缘地带,我们发现了几处旧营地的痕迹,其中一处,埋着半截写有编号的金属牌,斜插在岩壁缝里。编号是GZ-SURV-19-07,林秋的父亲,编号第七。
她没哭,只是静静地跪下来,用手扫去那块金属上的冰屑,然后贴在额头上,闭着眼一动不动。
我在旁边站了很久,直到她睁眼。
“我们该走了。”她说。
当天下午,天彻底变脸。风雪提前两小时抵达,路线急转直下,我们在零下二十五度的气温里艰难穿越了最后一段峡谷。那是一段几乎无植被覆盖的岩层,遍布滑石和冰脊,任何失误都可能导致坠崖。
我的手指在一处崴脚后彻底失去知觉,右手三根指节青紫肿胀,可能已经冻伤。林秋的腿在下撤时被冰棱划破,鲜血很快冻成一片,但她一句都没喊,靠在我肩上,硬是一步步走完。
天黑之前,我们终于抵达了那座废弃气象站。
门紧闭,窗户破碎,内部器材早已被掏空,只剩一个半塌的风向塔还孤零零立在屋顶。
林秋点燃了最后一根便携热棒,我们靠着墙坐下,头靠头,眼前一片黑。
她打开DV,看了眼电量,只剩百分之三。她调出最后一段录像,递给我。
画面里,是林秋父亲在营地篝火旁留下的一段影像。他声音沙哑,但每个字都清晰。
“如果你看到这个视频,说明我失败了。别找我,也别找他们。找到你能活着的路,然后走出去,把它说出来。”
视频停在他微笑的一帧,眼神落在镜头外,像是透过屏幕在看林秋。
我把DV还给她,轻声说:“你做到了。”
林秋没说话,只是缓缓点头,然后把DV抱进怀里,低下头。她哭得极静,像风落进雪里,听不见回声。
而我坐在那里,望着窗外漆黑的天,忽然听见远方低低传来一阵回音似的声音,不像风,也不像雪。
更像某种正在逐渐靠近的机械。
我立刻起身,贴着墙听,片刻后,一道灯光划破夜色,从远方山口那侧晃动着打进来。
不是救援。
而是追上来的某些人,终于决定,不再放我们走了。
6 归零点
那道光,一开始只是雪地尽头模糊不清的一点亮斑。但当它在我们眼前晃动第二次时,我和林秋同时明白,这不是自然现象,也不属于气象站残存的任何设备。
有人来了。
不是营救人员。
不是巧合。
林秋迅速把DV塞进背包,扭头看向我。她没说话,但眼神明确得像一记提问:怎么办?
我环视这间破旧的气象站室内。四周空无一物,碎裂的玻璃、剥落的金属仪器外壳、地面湿润发霉的地毯残渣,所有东西都透露着一股多年荒废后的颓败。
“这里不能待了。”我低声说,“走后窗。”
她背起背包,我们一起拉开西北侧的碎窗框,翻身出去。后方是陡坡,但比起正面那个灯光方向,这是我们唯一能赌的出口。
风刮得凶,雪粒子像刀一样砸在脸上。我撑开破风罩,用登山杖探路。林秋跟在我身后,喘息急促,鞋底在冰层上打滑。
我们没走多远,背后那束光就已经绕到了气象站前门。紧接着,是一道男声,冷静而干净:
“出来吧,我们不想伤人。”
我停住脚步,低头看了林秋一眼。她摇了摇头,眼中有些迟疑,又有些倔强。
我看得出她快撑不住了。但她不会说出口。
我们继续往下撤。沿着断层旧路往山脚滑行,脚下越来越滑。空气里的压迫感明显增强,我知道那不是心理作用,是有人在用热源搜索。那道光线的移动轨迹不是手电,而像是携带式热成像仪。
他们不是普通的队伍。
我咬紧牙关,强行拖着林秋转入左侧一条崩塌的侧谷。这条路径在地图上是封闭的,但早年气象站曾在这里设立过备用水源管线,只是后来因地裂断开了连接。
“还能走吗?”我扶住她,压低声音。
她额头贴着我的肩,轻轻点头。嘴唇发白,呼吸越来越浅。
我解下背包,从最底层拿出最后一支肾上腺素注射笔。林秋看了我一眼,眼神瞬间一紧:
“你也没了?”
我笑了笑:“给你用,我还能多扛一会儿。”
她没说话,接过注射器在大腿外侧用力一扎。几秒后,她的脸色稍有缓和,勉强能站稳。
我们刚准备继续前进,背后那道灯光突然调头,直接扫向侧谷方向。
对方已经判断出我们的撤退路线。
“他们没带雪靴,无法下这段坡。”我快速判断,“我们得在他们抵达前脱离视线。”
林秋点头,咬牙撑起身子,我一手扶着她,一手撑杖往谷底滑。
雪越来越厚,几乎没法靠步伐行进。我将登山杖插在雪中,架住林秋的胳膊,用滑降方式前移。十分钟内,我们已经拉出一段距离,身后的灯光被山体遮住,再也看不见。
但我们没能松懈。
逃亡不是靠运气,而是靠足够多次的判断准确和一次机会。
到了谷底,一块岩石下方突然出现一个半塌的洞口。我蹲下用手探了下,里面是空的,有轻微气流,说明并非死路。
“可能是旧管井。”我说,“进去。”
我们匍匐着钻入洞口。石壁很低,空间不足半米高,但好在洞内无积水,只是遍布霜结与腐蚀斑痕。我们在里面爬了近五十米,直到视野重新开阔,洞口朝下延伸,形成一个近乎垂直的斜井。
我用冰爪固定住林秋,检查下降角度。这个地方过去可能是废弃气象通风井,后来被地裂掩埋。井壁附着大量结冰,需要人工敲破下行。
“只能下去了。”我说,“不然上面追兵会堵死入口。”
她没反对,跟我一起绑上绳结。我先行下滑,用冰锥打出脚点,每下去一米都耗费极大体力。林秋在我下方三米,她的脸越来越苍白,呼吸急促。
快到底时,我脚下一空,冰锥松动,整个人一滑而下,撞在井底。
强烈的痛感从腰部炸开,我忍住没叫出声,抬手看林秋:“别跳!”
她咬牙用双手撑住井壁,缓慢降下。最终落地时,双膝一软,扑倒在我怀里。我们躺在地上喘了十几秒,才意识到,这里——不止是井底,更像一段废弃隧道。
一整条旧输电管廊,横穿在我们脚下,地面上的锈迹和断裂线提示着这里的年代已久,但……尽头那微微亮着的红光,却是新的。
林秋惊觉:“有人在用这条管道。”
我点头。
“你说过你还有一招。”她轻声说,“就是扭局的办法。”
我看着她,握紧手里那支唯一剩下的热感弹片信标,那是我特种退役前留给自己的一份终极保险——只要引爆,它将在两分钟内释放伪信号和大面积热源干扰,制造一次虚假定位。
“现在。”我按下引爆按钮,把信标扔向反方向的隧道岔口。
信号弹炸开的一瞬,整条廊道像被火灼烧,红外干扰波横扫而出。
我拖着林秋朝反方向疾奔。背后是他们将冲入岔路时的错觉,是我们唯一一次出其不意的机会。
跑出约百米,通道出口终于出现。一块塌陷的挡板下,一条不规则的自然裂隙延伸出去。
林秋已几近昏迷。我把她抗在背上,侧身钻入裂缝。
前方,是彻底未知的黑暗。
也是,我们唯一剩下的方向。
7 余雪如灰
我们穿过那道裂缝,用尽了最后的力气。
通道极窄,我背着林秋几乎是用膝盖和小臂撑着爬行,岩壁的冰棱像一把把倒插的刀,割破袖口和膝盖。她已经完全昏迷,体温在逐渐下降,但呼吸还稳,只是极弱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逃,还是在向某种终点靠近。脚下的路并没有变得更清晰,身后的威胁也未曾真正远离。但我清楚,已经不能回头。
裂缝尽头,是一道向上的滑坡。岩石碎裂堆积,形成一道自然斜面,几近垂直。我脱下背包,把林秋用绳子固定在胸前,然后用登山镐一寸一寸往上凿。
每一下,都像敲在骨头上。
我不知道爬了多久,也不知道手上的血是冻出来的,还是在什么时候被割开的。只知道,当眼前突然涌入一丝天光,我的眼泪几乎跟着一起涌了出来。
那是一片开阔的山坡,白雪早已融尽,残阳从西南方向照射下来,岩面温热,光影斜斜地投在地面,干净、寂静,没有脚印。
林秋躺在地上,脸色苍白得像雪下的岩石。我立刻搭起紧急反射膜,点燃最后一支热棒,把她整个人裹在防风毯里。她睫毛动了一下,像是挣扎着要睁眼。
“还活着。”我靠近她,轻声说,“我们出来了。”
她没能回应,但眼角缓缓滑下两滴水,混着风干的盐粒,落进反射膜的褶皱。
这是逃出生天的瞬间。也是,一切沉默开始回响的起点。
我举起对讲机,用备用电池重新激活信号。这一带已接近边境山区,按理说应有地面信号塔,但屏幕上依然显示“无连接”。
我尝试改频,用军用编码发出三次短报文信号,内容只有四个字母:ALIV。
三分钟后,频道里传来杂音,再然后,是一段用本地口音混杂普通话说出的回应:
“坐标收到,等你们很久了。”
我怔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,这是应急救援联络频段的民间接入口。对方没有透露身份,只说他们就在距离我们不到八公里的旧民兵哨所,曾经是地质队勘测站的备用点。
“别问太多。”那人说,“但有人愿意听你们讲清楚发生了什么。”
我抬头看着林秋,她已经睁开眼。阳光打在她瞳孔里,她的目光清澈得像一块没融完的雪石。
“你还愿意继续拍吗?”我问。
她点了点头,声音微弱但坚定。
“我要拍完。”
那天黄昏,我们被一队便服搜救队接应。他们没有穿制服,却拥有与正规救援队一样专业的设备和沉稳的行事方式。他们没有问过一句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,只是在简单登记之后,把我们送到临时安置点。
林秋被送入观察舱治疗冻伤,我则接受了简单包扎。医生说我右手三根指节已经坏死,必须择日切除。
我坐在临时病床上,看着窗外余雪如灰。山脚下的光慢慢亮了,那是我们错过的世界,也是我们终于抵达的归宿。
三天后,我们接受了简短的会面调查。负责接待的,是一名戴着墨镜的中年人。他没问姓名,只看着我说:
“记录你们经历的那台DV机,我们已经收到。内容非常重要。上面显示,你们曾经多次尝试发出公开信号,这是非常……勇敢的行为。”
我没有回应,只问:“你们会让公众看到这些吗?”
他沉默了几秒。
“会的。”他说,“只是时间不一定那么快。”
我点了点头,没再追问。
林秋坐在我身边,手里紧握着那张拼接完的地图。她没有交出去,也没有复制,她说,那是她父亲的手迹,不能复制。
调查结束后,我们被安置在边境镇上一家旅社。医生说林秋的左腿会留下疤,但无大碍。而我的右手,在第二天下午被推进手术室,清除了三节坏死组织。
那天夜里,她坐在我床边,把DV放在桌上。
“我想做个片子。”她说,“就叫《白夜》。你觉得呢?”
我点头。
“你想让它讲什么?”
她沉默了几秒,然后说:
“讲一个不该死去的人留下的真相,还有两个本不该活下去的人,怎么爬出来,把它带回来的。”
我笑了笑,没有出声。
窗外是初春第一场雨,打在玻璃上像是雪化时的回响。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,但我们知道,那些碎片,已经不可能再被埋回去了。
几周后,我们从镇上离开,沿着边境线坐上返回内地的客车。林秋戴着墨镜,一手握着DV,一手拉着我剩下的那只没包扎的手。
“如果哪天这个故事真的能播出来。”她说,“你想用什么身份出现在镜头里?”
我看着窗外那条细细的白线,像一场已经过去很久的风雪。
“活着的那一个。”我说。
那一刻,我们都没有说话。
车继续前行,沿着那条曾经几乎将我们吞噬的山路,一寸寸驶入新的世界。山顶上最后一小片积雪终于融化,白夜落幕。
而我们,终于走了出来。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19:18:3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