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节 替嫁
永昌十二年的春天,来得特别迟。
窗外的海棠结出花苞,寒意料峭。我坐在梳妆台前,看着镜中被一点点描摹上华丽妆容的脸。眉心贴上花钿,唇瓣染上嫣红。
我还是第一次画上浓浓的精致妆面,精美得像一件被打扮好的器物。
母亲王氏站在我身后,亲手为我簪上最后一支赤金衔珠凤钗。
她的动作很轻柔,声音也温软:“婉君,侯府门第显赫,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。你此去,需谨言慎行,恪守妇道,万事以夫君、以侯府为重。”
镜中映出她腕间那抹新翠,水头极好,是父亲前日刚赏赐的。为我这教导好的“懂事”庶女,终于派上用场。
我垂下眼睫,轻声道:“女儿明白。”
我只是被安排来安排去的一颗棋子,别无选择。
七天前,镇北侯府派人登门,为病重垂危的世子李承钰提亲冲喜。嫡姐谢婉如闻讯,哭晕在母亲怀里。她心中早有属意之人,是风度翩翩的新科进士陆明轩。
于是,我这记名在嫡母名下长大的庶女,便成了最好的替代品。
“你姐姐性子烈,若逼她,只怕要闹出人命来。”父亲那日罕见地来到我的小院,看似商议,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婉君,你素来柔顺,家族养育你多年,如今,该是你回报的时候了。”
柔顺。
是了,在谢家,柔顺的女儿自是有她的用处的,用处便是用来牺牲。
花轿摇摇晃晃,摇着摇着我离开了生活了十六年的家。
我攥紧了袖中一枚玉佩。羊脂白玉,触手温润。
去年上元灯节,圣上兴起邀请万民同游,家中姐妹因此得父亲恩准踏出家门玩乐。这是那晚游园猜灯谜时,一位青衣公子所赠。
灯火阑珊,他眉眼清朗,声音带着笑意:“姑娘蕙质兰心,这盏琉璃灯合该归你。小生姓周,单名一个‘文’字,待春闱后,不知可否登门拜访。”
然而春闱未至,我却已穿着嫁衣,走向另一个陌生的男人。
玉佩像一块冰,熨贴在腕间。那点朦胧的少女情思,还未见光,便已无声夭折。
第二节 侯府
镇北侯府的喜堂,宾客盈门,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。
没有新郎。
与我拜堂的,是一只绑着红绸、精神萎靡的公鸡。司仪高声唱着吉祥话,掩盖不住底下的窃窃私语。
“冲喜……世子爷这身子,怕是……”
“谢家也真舍得……”
“一个庶女罢了,能攀上侯府,已是造化。”
我顶着沉重的凤冠,隔着密不透风的盖头,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。好奇的,怜悯的,更多的是看好戏的。
主位上,婆母陈氏穿着诰命服制,面容端肃,眼神锐利,不见半分喜色。而公公镇北侯,根本未曾露面。
礼仪冗长而冰冷。我被簇拥着,送入所谓的“新房”。听雪堂。名字雅致,却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,挥之不去。
红烛高燃,映得满室奢华。触目所及,皆是锦绣。我却只觉得冷。手脚冰凉,心也一点点沉下去。
独自坐在铺满“早生贵子”的喜床上,听着更漏滴答。外面隐约传来喧闹的劝酒声,更衬得这新房死寂一片。
这一坐,便是天明。
无人进来。
直到天色泛白,一个穿着体面、神色倨傲的大丫鬟推门而入,身后跟着两个手捧铜盆、巾帕的小丫鬟。
“奴婢含翠,奉夫人之命,来伺候少夫人梳洗。”她语气平淡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,“世子爷昨夜病情反复,折腾了一宿,刚歇下。夫人吩咐了,少夫人梳洗后,便过去伺候汤药。”
我站起身,腿脚因久坐而麻木。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、眼下带着青黑的陌生女子,我深吸一口气。
李承钰。这就是我的夫君。
第三节 寒天
听雪堂的主内室,药气更浓。
我端着黑漆托盘,上面放着刚煎好的药碗,一步步走向那张雕花拔步床。
纱帐被金钩挽起,我看清了榻上的人。
他很年轻,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。脸色是久病的苍白,薄唇紧抿,鼻梁高挺,眉眼深邃,即使闭着眼,也掩不住那份过于凌厉的俊美。只是那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脆弱。
这便是李承钰。镇北侯世子。
我正要开口喊他,他倏然睁开了眼。
那双眸子,黑得深沉不见底。他没有丝毫刚醒的朦胧,神情只有清晰的厌恶与警惕。
“出去。”
他的声音虚弱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。
我端着药碗的手稳了稳,上前一步,轻声道:“世子,该用药了。”
他眼底戾气骤升,猛地抬手一挥!
“哐当——”
药碗应声而碎,乌黑的药汁溅了我满裙摆,滚烫的药液透过衣料,灼在皮肤上。一片碎瓷擦过我的手背,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。
“我说,出去!”他喘着气,胸口起伏,眼神像刀子一样剐在我身上,“少来我这里。”
我僵在原地,手背上的刺痛尖锐,却不及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憎恶让我心寒。
“这是做什么?”婆母陈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她缓步走进来,目光在地上的狼藉和我手背的血痕上扫过,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,随即恢复平静。
“钰儿,你病中烦躁,母亲知道。但婉君既已嫁入侯府,便是你的妻子,伺候汤药是她的本分。”她语气平淡,听不出喜怒,转而看向我,“婉君,世子病着,脾气难免差些。你既为人妇,便要多体谅,多担待。”
她几句话,便将他的暴戾归咎于病情,将我的委屈定性为不够“体谅”。
我低下头,看着裙摆上那片污渍,和手背上慢慢渗出血珠的伤痕,轻声道:“是,母亲。儿媳明白了。”
陈氏满意地点点头:“明白就好。收拾一下,重新煎药来。世子身子要紧。”
我屈膝行礼,退了出去。
走出听雪堂,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,我却觉得窒息。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院门。
这里,不是我的归宿。
而是一座,华丽的鸟笼。
第四节 规矩
从听雪堂回来,手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。
含翠送来一瓶伤药,语气依旧平淡:“这是夫人赏的。夫人还说,既入了侯府,规矩便要学起来。每日辰时正,少夫人需到锦华院正厅,学习持家之道,伺候婆母起居。”
这事我熟悉,这便是立规矩了。
第二日,我天未亮便起身,仔细梳妆,提前一刻钟赶到锦华院。
陈氏已端坐正堂,捧着青瓷茶盏,慢条斯理地品着。
我上前,屈膝行礼:“儿媳给母亲请安。”
她眼皮未抬,只从鼻子里“嗯”了一声。
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站立。在她身边,递茶、打扇、伺候笔墨。她不言,我不语。堂内静得能听见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。
一站,便是两个时辰。
腿脚从酸麻到失去知觉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腰背挺得笔直,不敢有丝毫松懈。
陈氏偶尔会问话。
“在家时可读过《女诫》、《内训》?”
“回母亲,读过。”
“女子无才便是德,识得几个字便罢,心思还是要放在相夫教子上。”
“是。”
“侯府不比小门小户,一言一行都关乎颜面。切记,安分守己,莫要行差踏错。”
“儿媳谨记。”
婆母是簪缨世家陈家的嫡长女,旧闻有谈及其文韬武略都有涉猎,骑射更是一绝,曾也是在猎场与侯爷相识得成全来一场佳话。其文更是师从其父亲——老太傅,写得一手好字,闺中曾传有脍炙人口的小诗。
如今她却和传闻中的样子全然不一样,冷若冰雕,而她的话如同冰冷的刻刀,也一下下雕琢着我,要将我塑造成她想要的,温顺端庄的世子妃模样。
午膳时,她赐座,让我在一旁布菜。每一道菜,需用公筷夹取,放入她面前的碟中,分量、位置,皆有讲究。
一顿饭下来,我食不下咽,几乎没有进食。
如此日复一日。
而我也从未在婆母院落遇见过侯爷。谁能相信我这新妇入门一个月都不曾见过我夫君的父亲,当家的男主人。
第五节 秘密
侯府和我们家其实只隔了三条街。
但只有每月十五当天,是特许我申请归宁的日子。
这成了我生活中唯一透气的缝隙。
母亲见我回来,总是先细细打量我的穿戴,然后便开始垂泪诉苦。
“你父亲在工部的位置,多少人盯着……你兄长想谋个外放,银钱打点处处不够……”
“婉君,你在侯府,定要设法讨得世子欢心。只有你得势,娘家才能跟着沾光啊。”
她腕上的玉镯又换了一只,成色更佳。话语却永远围绕着“家族”、“父兄”。
我望着窗外那株愈发萎靡的海棠,轻声道:“女儿省得。”
无论我回应多少次,她依旧喋喋不休。
在侯府,我的处境并未因“规矩”学得好而有任何改善。
李承钰依旧拒我于千里之外。听雪堂我无法轻易踏入,他便用另一种方式折辱我——夜夜唤美貌的婢女在房中伺候,丝竹管弦之声,伴着女子娇俏的笑语,清晰地传入我的院落。
我再是迟钝也看清楚了夫君对我的厌恶。
于是下人们看我的眼神,也愈发不加掩饰地带着怜悯与轻蔑。
用度开始被克扣。饭菜时常是冷的,份例的银丝炭变成了呛人的黑炭,连梳头的桂花油也兑了水。
一日,我去锦华院请安,路上无意间听到两个洒扫婆子的闲谈。
“……听说了吗?世子爷前儿个又发了好大的火,把书房那块宝贝端砚都给砸了!”
“还不是因为那一位……自打她进门,世子爷这病就没真正好利索过……”
“冲喜冲喜,没冲来喜,反倒……”
声音在我走近时戛然而止,两人慌忙行礼,眼神闪烁。
我面不改色地走过,手心却微微攥紧。
慢慢的,这府里,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个不受待见的“灾星”。
而我,甚至连为自己辩驳的资格都没有。
我想着嫡母的镯子,想着她的唠唠叨叨。
她是我过去人生中唯一一个在宅院中还生活得不错的,并且我尚熟悉的人。我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可学习的,找到破局之道,无论向好还是向坏,必须改变现在的难受境遇。
第六节 转机
转机发生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。
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棂上,噼啪作响。
已是深夜,锦华院却突然派人来传,语气焦急:“少夫人,世子突发高热,时不时昏迷神志不清,夫人请了太医署的医官们围了一群人却都束手无策,怕是……怕是……您也快过去吧!”
我心头一紧,来不及细想,披上外衣便赶去听雪堂。
内室乱作一团。李承钰躺在榻上,面色潮红,牙关紧咬,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,模样十分骇人。陈氏坐在一旁,不住拭泪,几位医官围在床边,低声商议,皆是摇头。
“废物!都是一群废物!”陈氏声音带着哭腔:“我苦命的儿子!是爹娘对不起你。”
我挤上前,仔细观察李承钰的症状。高热,痉挛,意识模糊……不像往日他病重的样子,反倒像极了幼时在外祖家见过的一种偶发急症。
外祖母曾是江南有名的女医,我幼时体弱,跟在她身边耳濡目染,识得些草药偏方。只是回到京城后,父亲深以为耻,严禁我再提及。
眼看李承钰气息越来越弱,我顾不得许多,上前一步:“母亲,儿媳或许有法子一试!”
陈氏猛地抬头,锐利的目光钉在我脸上:“你说什么?”
“儿媳幼时见过类似症状,知道一味草药或可缓解!请母亲允我即刻出府,前往栖霞山采药!”
室内瞬间安静下来。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,惊疑,审视,不可思议。
陈氏死死盯着我,半晌,从牙缝里挤出一句:“你可知,若世子有何闪失,你……”
“儿媳愿一力承担!”我迎着她的目光,语气坚决。这或许是我在这府中,唯一能抓住的,改变处境的机会。
陈氏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已是一片决然:“好!我允!含翠,点几个得力的小厮,陪少夫人即刻上山!”
“不必太多人,目标反大,两人足矣。”我补充道,“请母亲准备好烈酒和温水,我回来前,不断为世子擦拭心口、腋下、掌心脚心!”
第七节 大雨
雨夜的山路,泥泞不堪,每一步都如同跋涉在沼泽。
闪电如同利剑,劈开漆黑的夜幕,瞬间照亮前方狰狞的树影,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。雷声在头顶炸响,震耳欲聋。
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面,凭借记忆和闪电的微光,辨认着路径。裙裾早已被荆棘划破,湿漉漉地贴在身上,冰冷刺骨。手心被粗糙的树枝和岩石磨破,混着雨水和血水。
两个随行的小厮跟在后面,满腹怨言,低声抱怨着这鬼天气和要命的差事。
“少夫人,这黑灯瞎火的,哪儿找得到草药啊?不如回去另想办法……”
“是啊,世子爷若真有个好歹,咱们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……”
我没有回头,声音在雨声中异常清晰:“跟着我。若找不到,责任在我,与你们无关。”
他们噤了声,只能硬着头皮跟上。
不知摔了多少跤,浑身沾满泥浆,冷得牙齿都在打颤。但我不能停。李承钰的命,此刻似乎系于我手,这让我生出一种奇异的勇气。
终于,在一处背阴的山石缝隙里,我看到了那丛在雨中摇曳的,开着细小白花的植物——七星草。
我扑过去,小心地连根拔起。
“找到了!走!回去!”
回到侯府时,天刚微亮。我浑身湿透,狼狈不堪,嘴唇冻得发紫,唯有怀中的草药,被我护得完好。
顾不得换衣,我直接闯入小厨房,亲手清洗、煎药。药香弥漫开来时,我几乎虚脱。
端着滚烫的药碗走进内室,陈氏紧张地看着我。
我坐到床边,尝试喂药,但李承钰牙关紧闭,药汁根本喂不进去。
犹豫一瞬。我深吸一口气,含了一口苦涩的药汁,俯下身,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的唇齿,将药渡了进去。
一连几次,他终于吞咽了一下。
陈氏在一旁看着,目光复杂,终究没有出声。
喂完药,我又接过丫鬟手中的烈酒,亲自为他擦拭身体,物理降温。
第八节 天光
我就这样不眠不休地守了他一天一夜。
期间,他时而昏睡,时而因痛苦而呻吟。我一遍遍为他换下被汗浸湿的寝衣,用温水擦拭身体,重复着喂药的动作。
到第二天黄昏,他滚烫的额头,终于渐渐凉了下来。
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。
我累极,伏在床边,不知不觉睡了过去。
迷糊中,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脸上。
我猛地惊醒,抬头,正对上李承钰睁开的双眼。
那双眼不再是一片冰封的寒冷,虽然依旧深邃,却带了些许茫然和探究。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,没有说话。
“你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干涩沙哑,“为何要救我?你可知要是我没有转好,母亲必定对你发作。”
我怔了怔,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,想起雨夜山路的艰难,想起渡药时的尴尬,想起……母亲手上的玉镯。
千般情绪涌上心头,最终只化作一句:“只为你是我的夫君。”
他沉默地看着我,目光在我凌乱的鬓发、憔悴的脸色上停留片刻,复又闭上眼,没再说话。
自那日后,李承钰待我的态度,有了微妙的变化。
他不再明确地驱赶我,有时甚至允许我在他服药时待在房中。虽然他依旧沉默寡言,但那种针锋相对的敌意,明显淡去了许多。
一日,他精神稍好,靠在榻上看书。我伺候完汤药,正准备退下,他却忽然开口:
“会写字吗?”
我愣了一下,低头:“认得几个字,写得不好。”
“过来。”他示意我走近。
我迟疑着走到书案前。他随手抽出一张纸,递过一支笔:“写几个字看看。”
我接过笔,蘸了墨,想了想,写下“静水流深”四个字。笔力悬浮,结构也算不上好看。
他看了一眼,未置可否,只淡淡道:“握笔姿势不对。”
说着,他竟伸出手,覆上我握笔的手,调整着我的手指位置。他的掌心微凉,带着厚茧,触感陌生而清晰。
我的身体瞬间僵硬,呼吸都屏住了。
“手腕用力,而非手指。”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气息拂过我的颈侧。
那一刻,我的心跳,漏了一拍。
第九节 沉溺
那一点点若有似无的靠近,如同黑暗中透进的一缕微光,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,取暖。
他开始允许我进入他的书房。有时他在处理公文,我便在一旁安静地研墨;有时他会教我临帖,纠正我的笔划;偶尔身体允许,他会在黄昏时,带我在侯府偌大的园林里散步。
他会指着园中的景致,随口说起一些旧事。
“这片梅林是曾祖母亲手所植,她最爱梅。”
“那条小径通往后面的荷塘,我幼时常在那里钓鱼,有一次差点掉进去,被父亲好一顿训斥。”
他的话语依旧不多,语气也算不上温柔,但不再是全然的冰冷和排斥。
下人们最是敏锐。见世子态度转变,他们对我的态度也立刻恭敬起来。用度恢复了,甚至比以往更精细。含翠脸上的倨傲收敛了许多,请安时也带上了几分真切的笑意。
连婆母陈氏,见我时脸色也和缓了些,偶尔会问起世子的饮食起居,不再只是冷冰冰的“立规矩”。
归宁时,母亲拉着我的手,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:“上次宴席侯夫人有提起你,言语中是大体满意的。婉君,我就知道你是個有福气的!听娘的夫妻之道,你定要抓住世子的心,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才是!”
我沉溺在这虚假的“温情”里,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旅人。
我开始精心为他准备膳食,虽然大多时候他并不会动。我会留意他翻阅的书籍,默默记下,试图寻找共同的话题。他咳嗽时,我会下意识地递上温水;他蹙眉时,我会心生忐忑。
我甚至开始偷偷为他绣了一个香囊,选了上好的云锦,一针一线,绣上青竹的图样。
我以为,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我以为,我们终究是夫妻。
却不知,这一切,不过是镜花水月。
第十节 惊雷
那次病好后,婆母不知因何与侯爷起争执,吵了好大一架后就气得上佛庙静心,对外说是为世子祈福。
侯爷常驻军营,自此我不再需要早起请安,更多时间都呆在听雪阁。
那日,李承钰被召入宫。
我一时兴起,去他书房找一本前朝的兵法典籍。他书房陈设简洁,书籍分类清晰,我很快便在靠墙的多宝阁上找到了那本《武经七书》。
正要离开,袖口却不慎带落了书案边缘一叠落灰的废纸信笺。
纸张飘落在地。我连忙俯身去拾。
目光无意间扫过纸上的字迹,身体瞬间僵住。
那并非普通的书信或公文。
上面清晰地写着:
“辰时三刻,于园中遇柳姨娘,闲谈片刻,提及归宁事宜。”
“巳时正,与贴身丫鬟白芷于房中私语约半柱香,内容关乎世子病情。”
“未时二刻,于锦华院请安,站立两个时辰,期间夫人训诫三次。”
……
一桩桩,一件件,详细记录着我刚入府时每日的行踪,接触的人,甚至大致的对话内容!时间、地点、人物,分毫不差。
“看够了?”
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,如同惊雷炸响在耳畔。
我猛地回头,却见李承钰不知何时归来已站在门口。他逆着光,脸上神情晦暗不明,只有那双眼睛,锐利如鹰隼,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。
他缓步走近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从我颤抖的手中,慢条斯理地抽走那叠信笺。
“从你踏进侯府的第一天起,”他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字字如刀,“你的一举一动,都在掌控之中。谢婉君,你以为,我真的会相信,一个被塞过来的女人,会是单纯的冲喜新娘?谁知道你是否别有用心。”
“别有用心?”我抬头看他,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,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涌去,“那些……那些教我写字,带我游园,与我说的那些话……难道都是假的?”
他嗤笑一声,转过头不再看我,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讥讽:“不过是试探罢了。看看你,究竟是真安分,还是假顺从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果然,沉不住气了。”
那一刻,我清楚地听见了心中某种东西轰然倒塌的声音。那些我曾以为的温情,那些让我心跳加速的靠近,那些支撑着我在这冰冷侯府坚持下去的微弱希冀……原来,从头到尾,都是精心编织的!
一场冷酷的、居高临下的试探和监视!
第十一节 蛰伏
那场“惊雷”之后,我病了三天。
高烧,噩梦连连。梦里全是李承钰那双冰冷的、充满讥讽的眼睛,还有那叠记录着我一言一行的、令人窒息的纸。
相识交好的丫头白芷守在床边,哭红了眼。
外人只传言,世子妃是因那夜在书房受了风寒,才一病不起。
只有我自己知道,我是被那赤裸裸的真相击垮了。不是肉体的病,是心里的毒,是心里的崩塌。
病愈后,我变得更加沉默。
依旧每日伺候汤药,依旧管理着份内的庶务。只是,我不再试图靠近李承钰,不再主动与他说话,眼神也不再在他身上停留。
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。偶尔,他会用那种探究的、深沉的目光看我,但我只是垂眸,避过。
我们之间,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冰封的状态,甚至更糟。
虽然失望,痛苦。但我的内心,不是一片死寂的荒原。
而我瞬间清醒,并且生出了一股冰冷的、坚硬的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小事情。
一日,离开李承钰院落的时候偶遇几位拜访的新科才子,其中有一人眼熟得很。
但那人一双看似深情的桃花眼,说出的话确实全然陌生,满是惶恐:“初次见面竟然冲撞了世子妃,是我等失礼!”
我想到离开这里。
我必须离开这里!
我不再想着嫡母,我开始想着婆母陈氏,想着她锐利的眼神和毫无生机的样子。想着李承钰,想着他的一些只言片语里外面大千世界的故事。
我开始像最耐心的猎人,暗中织网。
我需要银钱。于是我借口要为母亲祈福,需常年供奉,求得了每月前往栖霞寺的机会。在那里,我悄悄变卖了些不算打眼的首饰衣料。每一块金银,都被我小心藏匿,不少金器被我偷偷埋在寺庙后院里。
离开一定要定路线。于是我借着管家之便,将侯府各处的值守、换岗时间,僻静小径,摸得一清二楚。
远走必须要有身份。这是最难的一步。我选中了家中老母病重、即将被放归的仆役赵福。重利与孝心之下,他为我弄来了一份空白的路引文书。
我甚至,为自己找好了“替身”。
一个庄子上因病夭折、与我身形略有相似的小丫鬟。我使了银子,暗中留下了她的尸身藏在了冰室。
每一步,都走在刀尖上。每一个环节,都可能万劫不复。
小丫鬟逐渐冰冷的体温仿佛还贴在我的后背。
但我别无选择。
有时,看着李承钰苍白却轮廓清晰的侧脸,我会想起他教我写字时,掌心覆在我手背上的温度。但那时的心跳,如今想来,是如此可笑。
探访逃走路线时,走过花园那条他提过的“幼时密道”,我会想起他当时看似随意的语气。那哪里是分享秘密?分明是撒下的诱饵,看我是否会蠢得上钩。
所有的“甜蜜”,都在真相曝露后,淬成了最锋利的毒刃,时刻提醒着我,留在这里的下场。
第十二节 大千世界
边关急报,突厥犯境。
镇北侯被急召入宫,过几日连因为病弱少有入宫的李承钰都被召入宫几日未回。整个侯府的注意力都被前朝大事吸引。
而我知道,我的机会,来了。
临行前夜,李承钰竟来到我院外。
他站了许久,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最终,他只站在院中,隔着门,声音低沉地说:
“婉君,边关战事……归期未定。待我回来,我们……重新开始。”
重新开始?
我站在门内,无声地笑了。带着泪,更带着彻骨的冰寒。
拿什么开始?用满府的监视?用彻头彻尾的欺骗?还是用我这颗早已被碾碎的心?
他的犹豫,他的“或许”,来得太晚了。或者说,从未真正存在过。
他们离京好几日后的一天晚上,子时三刻。
我换上一身早已备好的粗布衣裳,用灶灰抹黑了脸和脖颈。将那份路引和大部分银钱贴身藏好。
内室的地上,躺着那具穿戴着我平日衣物首饰的尸身。
我深吸一口气,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我所有屈辱与幻灭的牢笼。然后,用火折子,点燃了床榻的帷幔。
火舌贪婪地窜起,吞噬着华丽的丝缎,浓烟滚滚。
我迅速从后窗翻出,沿着那条早已烂熟于心的僻静小径,低着头,快步疾走。
“走水了——世子妃院子走水了!”
身后,惊呼声、哭喊声、杂乱的脚步声、泼水声……瞬间鼎沸,撕裂了夜的宁静。
无人注意一个穿着粗布衣裳、满脸烟灰的“小厮”。
我顺利地到达那处偏僻角门。守门的婆子正伸着脖子,惊恐地望着起火的方向。
我悄无声息地拉开虚挂的门闩,侧身,闪了出去!
当角门在身后合拢,清凉的、自由的空气涌入肺腑时,我几乎瘫软在地。
街巷寂静,月光如水。
我回望那座依旧巍峨,却被烈焰映照得如同地狱入口的镇北侯府。
再见,李承钰。
今日后,世上再无谢婉君。
尾声
当年的战事轰轰烈烈延续了一整年,苦了边关百姓将领。间或传来听闻侯爷中箭重伤的消息,再然后就是圣上感恩候爷父子忠诚,特许皇后祈福,太医院首救治,世子身体竟然大好,捷报频传。
三年后
江南,临安城。
“云深阁”绣庄的老板娘,名唤阿宁。无人知她来历,只知她绣工精湛,性情温和,为人爽利,富甲一方。
江南的日子平淡,却安心。指尖沾染的是丝线的柔软,鼻尖萦绕的是染料的清香。
一个人,偌大的江南小院,栽种些自己喜欢的花花草草,留下几个知暖知热的贴心丫头,时常拉着她们逛逛江南的闹市,买些称心的小物件。
绣房打烊时分,隔壁书画馆教书的陈先生送来新画的兰草图。
“阿宁姑娘,”他有些紧张,递过一支素雅的玉簪,“陈某……有一物想赠予姑娘,聊表心意。”
他看着我的眼睛,清澈,真诚,不带一丝杂质。
我尚未开口。
风铃轻响,一人踏雨而入。
玄色大氅,满身风尘,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沧桑。唯有那双看过来的眼睛,深邃依旧,却盛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,与汹涌的悔痛。
李承钰。
他就那样站着,雨水飘摇打湿了他的外袍。
“我找了你……很久。”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翻遍了南北。”
他的目光,掠过陈先生,落在我脸上,贪婪,又带着小心翼翼。
陈先生下意识挡在我身前:“这位公子……”
李承钰未看他,只从怀中取出一物——那枚我特意舍下的玉佩。
“你不喜欢听雪堂的格局……去年听雪堂重修了。”他将玉佩轻轻放在柜台,动作郑重,“你院里的那棵老树……年年发芽,今已亭亭如盖。”
他停顿,声音低微下去:“我辞了官职,远离了朝堂……如今,只是闲人。”
说完,他深深看我一眼,似有千言万语,最终却只是转身,默然走入江南绵密的雨幕中,身影渐远,直至消失。
陈先生担忧地唤我:“阿宁姑娘?”
我看着那枚玉佩,伸手,将它拿起,放入抽屉最深处,如同埋葬一个时代。
然后,我转身,对陈先生微微一笑,接过那支温润的玉簪。
“这支簪子,很雅致。”我抬手,将它簪入发间,“多谢先生,属实谬赞抬爱了。”
窗外,春雨潇潇,洗净长街。
远处巷口,那把孤寂的油纸伞,停留良久,终究黯然离去。
我感受着发间玉簪真实的微凉,握紧了掌心。
这一次,春暖花开,云深路长。
我的路,我自己思考,我自己走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1:57:02